小英雄于连教学反思

讲授司汤达笔下的于连·索雷尔，无疑是中学文学教学中的一项挑战，也是一次深刻的自我反思。这位出身卑微却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其复杂、矛盾、甚至令人不快的特质，与我们传统语境中对“英雄”的定义相去甚远，这使得教学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多重解读的可能性。如何引导学生理解于连，不落入简单的好恶评判，而是深入其心灵的褶皱，洞察其所处时代的社会病理，这正是教学的关键所在。

于连的“英雄”性首先是一个需要辨析的问题。在中文译名中，他常被称为“小英雄于连”，这本身就带有某种误导性。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道德楷模或伟岸形象。他的行为充满了算计、伪装，甚至冷酷。他将《圣经》与拿破仑的《纪念集》藏在一起，前者是他必须顺应的社会规范，后者是他内心追求力量和成功的图腾。他学习神学是为了进入上流社会，而非出于信仰；他爱慕并勾引贵妇，既有情欲的冲动，更包含着对阶层壁垒的挑衅与征服。他像一个精明的演员，随时随地扮演着各种角色，只为了向上攀爬。这种以个人野心为驱动、不择手段的向上之路，在今天的学生看来，可能既有某种“励志”的表象（毕竟他通过个人奋斗改变了命运），又充满了道德上的争议。

教学中遇到的第一个难点，是如何处理学生对于连的道德审判。很多学生会觉得于连虚伪、自私，甚至有点令人厌恶。他们倾向于用非黑即白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他。这时，教师需要做的并非为于连的道德瑕疵辩护，而是引导学生超越单一的道德视角，进入历史和社会语境中去理解他。于连生活在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这是一个充满阶级固化、特权横行、论资排辈而非论才取士的时代。拿破仑时代的军功和个人奋斗精神已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门阀、财富和宗教势力的复兴。于连看到了这个社会的虚伪本质——权贵们嘴上讲着道德和信仰，背地里却醉生梦死、追逐私利。他所反抗的，正是这种“官方真理”下的腐朽与不公。他的虚伪和算计，某种程度上是他反抗这个虚伪社会的武器，是他作为底层青年唯一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扮演神甫、扮演谦卑者，正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以真面目示人，他的才华和野心只会招致打压。

因此，教学不能仅仅停留在“于连是个虚伪的人”的层面，而要深入分析：他为什么必须虚伪？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是怎样的？他的“野心”是如何被那个时代塑造和激发的？我们可以通过引入当时法国的社会背景资料（如等级制度、教会的影响、波旁王朝复辟的特点等），让学生理解于连所面临的困境。于连的悲剧在于，他试图用这个社会的规则（伪装、利用）来反抗这个社会，最终却被这个社会的规则所吞噬。

第二个难点在于解读于连的情感世界。他与德·雷纳尔夫人和马蒂尔德小姐的两段感情，复杂得令人费解。他爱德·雷纳尔夫人吗？起初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征服欲，是对权威象征（市长夫人）的挑战。他爱马蒂尔德吗？最初可能是被她的高傲、智慧和对英雄的崇拜所吸引，是对更高社会地位的渴求。然而，司汤达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揭示了于连在这些关系中流露出的真实情感——恐惧、自卑、嫉妒、占有欲，以及在某些时刻，或许是真诚的爱意。尤其是他与德·雷纳尔夫人的关系，从最初的算计、征服，到最后的深深依恋，直至他生命终结前，唯一想见的也是她。这种情感的转变是理解于连的关键之一。

教学中，我尝试引导学生进行文本细读，特别是于连的内心独白。例如，在他第一次试图去握德·雷纳尔夫人的手时，内心的巨大挣扎；在他得知德·雷纳尔夫人病重时，飞奔回去的急切；在他临终前，对马蒂尔德的厌倦和对德·雷纳尔夫人的渴望。这些细节表明，于连并非一个纯粹冷血的机器，他有情感，只是这些情感常常被他的野心和理性所压制或扭曲。他的爱情，与其说是单纯的情感，不如说是他复杂人格和所处社会环境共同作用的产物。通过对比他对待两位女性的不同态度和动机，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内心的层次。德·雷纳尔夫人代表着他最初的、带有禁忌色彩的欲望和征服，同时也唤醒了他心中未被完全玷污的情感；马蒂尔德则更多是他实现社会抱负的跳板，是他对贵族精神的向往和模仿。

第三个难点，也是核心问题：于连的“英雄”意义何在？如果他不是道德楷模，那他配得上“英雄”之名吗？司汤达称这本书是“一面沿途照着的大镜子”，这面镜子照出了复辟时期法国社会的种种丑态。而于连，与其说是时代的产物，不如说是那个时代病症的集中体现和反抗者。他的英雄性不在于他的道德完美，而在于他对那个虚伪世界的清醒洞察和不屈反抗的精神。他看穿了贵族和教会的虚伪，不愿随波逐流。他的反抗或许方式错误，带有个人主义的偏狭，但他的精神内核——不向既定命运低头，试图冲破阶层束缚——是具有某种进步意义的。

在教学中，可以引导学生讨论：英雄的标准是什么？英雄必须是完美的吗？于连的反抗，即使是失败的，其意义在哪里？他最后的法庭自白尤其关键。他放弃了可能免死的辩护，而是慷慨激昂地控诉了社会的虚伪和不公，将自己的死亡视为对上流社会的一次报复和批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撕下了所有的伪装，展现出一种令人震撼的真实和决绝。这最后的时刻，某种程度上是他完成了对“小英雄”称号的某种诠释——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而是一个反抗者，一个以自己生命的代价来揭示社会真相的勇士。他的悲剧性在于，他既是那个社会的受害者，又是那个社会的模仿者，最终无法逃脱那个社会的绞杀。

教学方法的反思是持续进行的。仅仅讲解和分析是不够的，需要多种手段激发学生的思考。可以采用小组讨论的方式，让学生分别代表不同的立场（比如支持于连是英雄、认为于连是反面人物、认为于连是时代的牺牲品等），进行辩论。也可以让学生尝试撰写于连的内心日记，代入他的视角去感受他的挣扎和矛盾。还可以比较于连与文学史上的其他反英雄或叛逆形象（如哈姆雷特、拉斯柯尔尼科夫等），拓宽学生的视野。利用电影、电视剧等改编作品（尽管可能与原著有出入），作为辅助材料，帮助学生更直观地理解人物和情节，但也需提醒学生注意改编与原著的差异。

在教学过程中，我意识到教师的态度至关重要。不能先入为主地给于连定性，而是要保持开放性，鼓励学生提出自己的看法，并引导他们通过文本分析来支撑自己的观点。教师的角色更多是引导者和促进者，帮助学生看到人物的复杂性、动机的多样性以及时代背景对人物命运的影响。要允许学生不喜欢于连，但更要引导他们理解于连为什么会成为于连。

教学的最终目标并非让所有学生都认同于连的“英雄”性，而是让他们理解这个人物的复杂性、悲剧性以及他所折射的深刻社会问题。通过对《红与黑》的学习，学生应该能够认识到：人性的复杂性、社会环境对个体命运的影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个人野心与道德底线的拉扯。于连·索雷尔这个形象，就像一面棱镜，折射出19世纪法国社会的斑斓与污垢，也映照出人类共通的欲望、挣扎与困境。

回顾整个教学过程，最大的收获是看到了学生在理解复杂人物时的进步。从最初简单的好恶判断，到能够分析于连行为背后的动机和时代原因，再到理解他最后的反抗所具有的意义，这是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当然，挑战依然存在，比如如何让学生更深刻地理解司汤达“心理分析小说”的特点，如何把握小说中细腻微妙的情感变化，这都需要在今后的教学中不断探索和完善。

总而言之，讲授于连，是一次关于“英雄”、关于“野心”、关于“社会”、关于“人性”的深度对话。它提醒我们，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不提供简单的答案，而是提出深刻的问题，引导读者去思考，去辨析。于连不是一个完美的英雄，但他是一个值得我们去理解和探讨的人物。他的故事，即使在今天，依然能引发我们对于个人奋斗、社会公平、真诚与虚伪等议题的思考。这正是一部经典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我们教学不辍的动力源泉。通过教学于连，我们不仅是传授知识，更是在引导学生认识复杂世界，认识复杂的人性，培养他们批判性思维和人文关怀精神。这是一项意义深远的使命，值得我们不断投入热情和智慧去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