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奇特的脸教学反思

教授王小波的短篇小说《一张奇特的脸》是一次充满挑战与深刻启示的教学体验。这篇小说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荒诞的情节以及对存在、认知与社会反应的探讨，无疑是一块难啃但极具价值的文学瑰石。我在给高中学生讲授这篇小说时，深切体会到文本的魅力与学生理解之间的张力，也从中反思了文学教学的本质与策略。

最初设计教学时，我的目标是引导学生：1. 感受并尝试理解王小波小说的独特风格（黑色幽默、荒诞、反讽）；2. 探讨“一张奇特的脸”的象征意义及其引发的社会反应；3. 思考个体差异与群体认同、正常与非正常的界定问题。然而，实际教学过程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课程开始，我让学生初读课文，并分享他们的第一印象。不出所料，学生的反应是多样的，但主流是“奇怪”、“看不懂”、“这写的是什么啊”。一些学生被文中反复出现的关于“那张脸”的描述、围绕这张脸发生的种种荒诞事件所困扰，他们习惯于寻找清晰的故事情节、明确的人物动机和直白的寓意，而《一张奇特的脸》恰恰打破了这些常规。文本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主人公，叙事视角模糊且跳跃，“那张脸”本身没有具体的细节描述，只是被不断强调其“奇特”，这种抽象和不确定性让习惯了具象思维的学生感到无所适从。

面对学生的困惑，我没有急于给出标准答案或强行解释。我意识到，对于王小波这样的作家，理解的过程比结论更重要。我首先引导学生关注文本中那些让他们感到“奇怪”的具体之处，比如人们对“那张脸”的过度反应、围绕这张脸产生的各种“研究”和“结论”、以及“我”作为叙述者对此事的态度变化等。通过提问：“为什么作者不具体描述这张脸长什么样？”，“为什么人们对这张脸的反应如此强烈，甚至到了荒谬的地步？”，“文中的‘我’一开始不关心这张脸，后来为什么也卷入了这场风波？”希望通过这些问题，促使学生从表面的“怪”深入到背后的“意”。

然而，我发现即使通过提问，许多学生依然停留在字面理解的层面。他们可能会说“因为这张脸太奇怪了”，但无法进一步探究“奇怪”在这里可能代表着什么。他们看到的是人们的行为荒唐，但难以体会这荒唐行为可能是在影射某种社会现象或人性弱点。比如，文中提到人们对“那张脸”进行各种科学、哲学、甚至神学层面的解读，这些解读越发远离脸本身，越发显得空洞和可笑。我试图引导学生思考，这是否是在讽刺那些脱离实际、故弄玄虚的理论，或者影射某种集体无意识的盲从和狂热。但学生的反应普遍比较迟钝，他们的思维似乎被一种惯性束缚，难以跳出“讲了一个关于一张怪脸的故事”的框架。

这让我开始反思：是我对学生的期待过高了吗？还是我的教学方法不够有效？王小波的作品需要一定的阅历和独立思考能力才能真正领会其精髓，高中生正处于思维模式形成的阶段，他们更容易接受有清晰逻辑和明确价值导向的内容。而《一张奇特的脸》恰恰提供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甚至带有一丝虚无主义的色彩，这与学生普遍接受的教育理念可能存在冲突。

我调整了教学策略，尝试从更贴近学生生活经验的角度切入。我问学生：“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或事物，周围的人反应很大，甚至出现一些不理性的行为？”或者“在班级里，如果有一个同学在某些方面显得特别‘不一样’，大家会怎么看他？会怎么对待他？”通过这些问题，试图让学生联想到文本中“那张脸”所代表的“不一样”以及群体对其产生的排斥、好奇、研究甚至消费。我希望通过类比，让学生感受到文本并非完全架空，而是与现实世界有着隐秘的联系。

这一调整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学生的兴趣。有学生联想到了网络上的“审丑”现象、对“非主流”文化的猎奇心理，甚至有人提到了校园欺凌中“因为你和我不一样，所以我要排斥你”的心态。这些联想说明学生开始尝试将文本与自己的生活经验对接，这是理解文本寓意的重要一步。我趁机引导他们进一步思考，“那张脸”可能代表着不被理解的创新思想、不被接受的个性、或者仅仅是无害的差异。而人们对这张脸的反应，则折射出群体对异质性的恐惧、猎奇、消费甚至试图改造的复杂心理。

然而，即使引入了生活经验，学生对文本深层哲理的把握依然有限。比如，小说中蕴含的对理性失控、符号与实在脱节、以及个体在荒诞世界中何以自处的思考，对他们来说仍然过于抽象。他们能够识别出荒诞的现象，但难以阐述荒诞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或作者试图表达的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某种看法。我在讲解时，不得不简化一些概念，更多地从“讽刺”和“象征”的角度去引导，而较少触及存在主义、后现代等可能过于复杂的哲学背景。

这次教学让我深刻反思了几点：

首先，文本的复杂性与教学的可行性之间的权衡。《一张奇特的脸》是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但在特定的教学情境下（比如时间有限，学生阅读经验尚浅），要完全挖掘其价值是极其困难的。教师需要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设定合理的教学目标。不必强求学生理解文本的每一个层面，而是选择最核心、最能触动学生的点进行深入探讨。对于这篇小说，或许重点应放在感受王小波的独特文风，以及理解“差异”引发的社会反应这一相对具象的主题上，而将更深层的哲学探讨留待学生未来有更丰富的阅读和生活经验时自行体会。

其次，符号性文本的教学策略。《一张奇特的脸》中的“脸”是一个高度符号化的意象。教学此类文本，关键在于引导学生从具象的描述（虽然文本描述很少）跳跃到抽象的意义。这需要教师设计一系列的追问和联想活动，鼓励学生发散思维，允许并讨论不同的解读可能性，而不是急于锁定唯一的“正确答案”。我的反思是，我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充分，可能过早地将学生引向了我预设的解读方向，限制了他们自己的探索空间。或许下次可以采用更多的合作学习方式，让学生在小组讨论中碰撞出对“那张脸”不同可能的理解。

第三，对学生思维惯性的挑战。当前的语文教学往往倾向于教授学生分析“是什么”、“为什么”（原因）、“怎么样”（结果），强调情节的连贯性和逻辑性。而王小波的文本恰恰是非线性的、去逻辑化的、反因果的。它要求读者进入一种非理性的、感受性的阅读状态。如何帮助学生打破这种线性的、理性的阅读惯性，进入文本的荒诞语境，是我需要进一步探索的课题。也许可以通过引入一些绘画、音乐或电影中具有荒诞色彩的作品作为铺垫，让学生提前感受非理性艺术的魅力。

第四，教师的角色定位。在面对这样充满不确定性和多重解读的文本时，教师不应是知识的唯一传达者，更应是一个引导者和陪伴者。承认文本的困难，承认学生感到困惑是正常的，营造一个安全的课堂氛围，鼓励学生提出疑问和分享他们哪怕是片面的理解，这些都至关重要。我感觉自己在某些时刻可能表现得过于“想教会”学生，而少了“和学生一起探索”的心态，这无形中增加了学生的压力，也降低了他们的参与度。

最后，这次教学也让我再次认识到阅读经验积累的重要性。学生之所以难以理解王小波，部分原因在于他们缺乏对类似风格作品的阅读经验，也可能对小说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思潮了解不多。虽然在课堂上不可能系统补充这些背景知识，但教师可以通过推荐相关的延展阅读（其他荒诞派作品、王小波的其他小说、相关评论等），为学有余力的学生打开一扇更广阔的窗户。

总而言之，教授《一张奇特的脸》是一次虽有挑战但非常有意义的经历。它迫使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教学理念和方法，特别是面对那些不符合传统模式、具有先锋性和思想深度的文本时，如何更好地引导学生去理解、去感受、去思考。学生的困惑并非失败，而是学习的起点。教师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灵活性，不断调整策略，与学生一同走进文本内部的迷宫，最终抵达属于他们自己的理解之光。这次反思，是对过往实践的回望，更是对未来教学探索的动力。我相信，每一次与这类“奇特”文本的相遇，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学生，都将是一次宝贵的智力冒险和精神成长。